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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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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敢

宋如玥到底年輕性烈,全憑一口不要命的怒氣,竟生生與辰恭耗了半個時辰。

最後她幾乎老眼昏花,全憑直覺與辰恭一戰。有時被劍刃割傷,甚至都不覺得痛,只覺自己像個漏了氣的布袋子,力氣、溫度、五感……都漸漸離自己而去。

她咬著自己柔軟的舌頭,維持最後的清明,咬得滿口血腥。

而以宋如玥這般不要命的打法,辰恭自然也不輕松。比起拼命,他本不如宋如玥,只靠身上無病無傷。饒是如此,也被宋如玥劃了滿身血痕,甚至有四五處,臨近要害、深可見骨。

他畢竟老了,哪怕宋如玥年來久病,也占不得她什麽便宜。

天鐵營更是將他那些侍衛攔得死死的,沒有一個,能湊上前來。

他最後擡眼一瞟,宋如玥也已是強弩之末,便森森然道:“公主,死戰至此,可知你我本在伯仲之間。不如打一個賭,以此論輸贏?”

這話分明是無賴——宋如玥在與他交手前,早就渾身是傷。

宋如玥有心想不顧儀態,唾他一口,但怕洩了氣力,只好做出無動於衷的樣子來。

辰恭名義上是商議的口吻,可實際上並不理會她想與不想,兀自道:“我們就賭……率先打進宮的,究竟會不會是辰靜雙的人,如何?公主,朕讓你先押註。”

當下最強的,先是穆軍,後是燕軍,最次才是辰軍。宋如玥無論如何,都難以作答。

她咬唇不答。

外面,風聲蕭蕭——

方才還如火如荼的打鬥聲、刀劍敲擊聲、戰馬聲人聲……不知何時,竟然全都不見了。外頭成了一片死寂,一點點旗子都卷不動的風,得以忽然地被凸顯了出來。

宋如玥和辰恭各自都沒有去看。

很快,林榮的聲音就傳了過來:“回稟安樂殿下,豫軍攻入永溪城內,兼明殿附近已被天鐵營控制。”

他快步走進來——拄著拐——跪在宋如玥身後。

而他身後,一眾天鐵營將士整肅地穿門而入,很快將辰恭手下那些皇宮侍衛清除殆盡。

至於那個消息,讓宋如玥和辰恭都有了一瞬間的楞神——瞬息之後,竟是宋如玥殺心更重、更先反應過來,她搶出一步,槍尖筆直地沖辰恭捅了過去!

金鐵貫穿血肉的手感,久未如此真實。

宋如玥甚至有些不可置信。

她是整個身子都向前撲,竟然順勢撲倒了辰恭,手裏長槍跟著往下刺穿,一直紮透皮膚、骨肉、衣料……甚至堅硬的磚石。

宋如玥血流披面,用最後一分力氣,牢牢握緊了槍身。

饒是如此,她盯著辰恭仰頭垂死的面容,心裏已然湧起了虛無的不真實感——

這樣的一個仇人,就這麽痛快地,了結了?

辰恭嘴裏不斷往外湧著血沫,看著她,猙獰地笑了。

他依然在頑強地說話。

“朕多心,好奇一問,此後,還有哪裏堪做公主容身之處?……辰靜雙,他從前就對你有疑心,如今,呵……”

宋如玥實在力竭,手一松,鐘靈急得直喊:“將軍別聽他詭話!”

可是嘴長在辰恭身上,沒人攔得住:“昏王死的時候,朕也是這麽久久地盯著他。朕說,只要他說出玉璽的下落,朕就讓他不死……朕當時都知道,玉璽就在公主身邊,不過給他一個……開口的機會。可是,他一個字都沒有說,就那麽死了。”

宋如玥眼眶酸脹,手中槍咯吱咯吱地仍往深處紮去。她傷口崩裂了好幾處,竟就不分彼此地流到了辰恭身上。

所謂皇室正統的血,和所謂叛臣賊子的血,交融得不分彼此。

於是,辰恭一聲一聲,一邊咳嗽,一邊笑起來。

宋如玥實在不想聽,反手將槍尖往外拔。可是,拔了許久,拔不出。最後她索性撕了辰恭的袍子,金煌煌、明燦燦,將它往他嘴裏塞去。

辰恭終於被塞得沈默,不斷作嘔又不斷被她壓住,最後掙紮著、嗚咽著、翻著死魚一樣的白眼,無聲了。

宋如玥屏息看了半天,仍讓那槍紮在辰恭胸口,站起來,踉蹌了一下。

然後才反應了過來,隨口吩咐:“林榮,等著他死,告訴我一聲。”

林榮領命。

宋如玥又問:“你們怎麽來的,來了多少人?”

林榮也氣,但沒鐘靈那麽大的脾氣,只好氣得忍氣吞聲:“屬下等人自打收到啟王殿下手書,就開始著手準備入宮事宜。聽殿下那樣說,就知道殿下又在誑人。當即收拾好了楊萍那邊,召集天鐵營各部,提前來了。天鐵營上下算上鐘靈姑娘,除去方才沖破宮禁戰死的,統共二百六十人整;楊萍聯系了曾經皇宮禁衛眾人,統共一百二十七人,其中八十五人,仍願追隨公主,如今也已在宮中,只待公主號令。”

宋如玥站在一旁,聽得搖搖欲墜,誰也不知她記住了幾分。半晌,才幾不可聞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
鐘靈忽然覺得不太好,要湊近了查看,卻被她擺擺手止住了。

“不用興師動眾,給我……給我止痛就好。”

林榮一怔,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在跟自己說話,忙起身去看宋如玥。宋如玥避了幾次,沒避開,也就隨他看去了。

她連嘴唇都是一片死白。

林榮大驚失色:“殿下!”

“看好辰恭。”宋如玥又輕輕擺了擺手,聲音已經幾不可聞,“此人陰險狡詐,不能給他可乘之機。”

她這時好像有些懶懶的,往殿後藏著的床榻裏走去:“務必看著他徹底死了,要是死不徹底,就把腦袋砍下來。”

天鐵營中有人嚇了一跳:“殿、殿下,這怎麽說,也是辰王殿下的親爹……”

“本宮殺都殺了,還管得著是怎麽殺的嗎?!”宋如玥不耐,聲音驟然拔高,劈頭就砸了狠話過去,“大不了就說是本宮砍的,後頭的事後頭再說!”

那人本就膽小,頓時噤若寒蟬。

宋如玥伸手扶住門框。

鐘靈上前攙她,嘆了口氣:“我知道將軍心裏煩,但有的事,還得將軍定奪。方才林統領說,豫軍已經攻入永溪城,那麽攻到皇城之下,或許就是片刻的事。真到了那時候……將軍打算怎麽辦?”

宋如玥戾戾地看著她。

鐘靈一聳肩:“將軍瞪我也沒用,將軍要是不在,我們或許還拿得定主意。可將軍既然在,除了將軍,便再無人有定奪的資格了。”

宋如玥問:“我們只有,三百……三百……”

“三百四十五人。”

“……能守住嗎?”

林榮好像不知這是個反問句,他站在自己曾經當值、曾經奉命逃離的宮殿中,振聲道:“只要殿下想守,屬下必傾力一試!”

“白搭三百多條人命嗎?”宋如玥疲倦地笑了一聲,“快走吧。我……好像沒什麽要做的事了,只想睡會。”

林榮定定不答。

宋如玥不管他,抽回了被鐘靈捏著的手腕,自顧自往床榻走去。

好像,那就是她這一生,最後的目標了。

鐘靈:“將軍——”

“——殿下當真沒什麽要做的事了嗎?!”

這一聲石破天驚,嚇得宋如玥肩膀一縮。

但那發話的夏林,看表情又好像沒那麽多怒氣,只是不由分說地打斷了宋如玥一肚子借口:“殿下,賊子死了,您連玉璽也不要了嗎?”

宋如玥一怔,滿不在乎地坐下,臉色格外慘白,表情格外不吝,輕輕揚起下巴一笑:“你倒明白。可是,本宮還要玉璽做什麽?”

夏林方才也受了傷,但接下來話重,他少不得咬牙跪下:“我們後來,也弄清了不少真相,知道當年殿下是要將玉璽留給辰王殿下,全因啟王使詐,才叫兩位殿下錯失玉璽、各自抱憾。如今辰恭已死,玉璽近在眼前,辰王也已到城下……殿下,眼下分明是個與辰王重修舊好的好時機啊!”

宋如玥嘆了口氣:“本宮……從前也是這麽想的。”

“如今呢?”有人問。

宋如玥閉上了眼,不願回答。

在宋玠那裏消磨了一年,她已經漸漸心冷,不願叫旁人,尤其是辰靜雙,見自己如此狼狽。她來時的打算,本就是孤身刺殺辰恭,死就死了,若僥幸能得回玉璽,也是想借天鐵營的手,轉交辰靜雙。

而方才辰恭,又翻來覆去,那樣說。

他說得也對,辰子信,溫柔長情,與自己這殺父仇人相處……辰恭就是她的殺父仇人,她是如何的恨,自己最心知肚明、膽戰心驚。

這時候給他玉璽,哪怕自己不露面……難道不像示弱、不像哀求嗎?

她已經不再想別的什麽,只想好好睡一覺,甚至不想讓鐘靈折騰,至於自己醒不醒得過來,都不是那麽緊要了。

——卻有一個清脆的女聲問:“將軍是不是怕了?”

宋如玥活了二十一年,先天也好後天也罷,對“怕”這個字,是格外蔑視的。

“怕?”她下意識冷笑著反問。

鐘靈跪在夏林身邊:“咫尺之間,殿下不去見辰王,無非兩個原因。要麽是短短一年,真叫兩位殿下斷了情分;要麽,就是殿下不敢。我看兩位殿下先前膩歪的勁兒,不像前者。”

宋如玥:“就為了和他見一面,叫你們硬守著宮門,不知道要死多少,這是何必?”

鐘靈不肯被區區一個氣若游絲的她帶到溝裏:“若真想見,棄守皇城,也有別的法子。”

宋如玥與她對峙片刻,終於,在她清亮的目光中敗下陣來。

她撇開目光,聲音沙啞:“我……不敢。”

這個詞,平生第一次,從她口中說出。一時都楞住了,只有辰恭微微的、垂死的蹬腿聲。

宋如玥管這些震驚的人要了把小刀,垂眼看了它片刻,然後瞄準了辰恭,甩手將它擲了出去。

正中辰恭咽喉——他蹬腿聲驟然一亂,然後,徹底停了。

宋如玥的血,也隨著傷口的崩裂,從肩胛、臂膀,一路流下來,浸潤到座下龍床上。

她維持著那個盯著辰恭的姿勢,眼珠一動不動,烏黑深沈。

“我是要讓他看我如此狼狽,從此以為虧欠於我……還是要在這時給他玉璽,求他、威脅他,怎樣也好,叫他不要記恨我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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